2022.5 龙眼


 梅泾村上有座大王桥,大王桥通着大王庙,相传每年特定的时节,站在桥旁可以听到“呲丫呲丫”的铁链声 - 这是阴间的鬼魂挑着日子,逃开了不见天日的阴曹地府,来见见人间的景象。
阎王爷怕他们流连人间不回来,便用铁链把他们拴住。

中巷十号的大门堂子,我长大的地方,便是正对大王桥。
说是门前逢桥有些忌讳,所以爷爷奶奶年轻时在门旁砌进了块磨盘,几十年过去,他们的青春就同磨盘一样老去了。
我从小接受唯物主义的教育,却迷信于爷爷奶奶口中怪力乱神的故事:回光返照的老人、钻马桶的媳妇、守家的青蛇······
我坐在门堂前听他们津津乐道,以此为做消遣方式。听着听着,我发现他们脸上的皱纹,也被砌进磨盘中去了。

前几年新农村建设,同样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的村干部,看着泥泞的土路,摇摇头:
“翻掉翻掉。”
闻到河里刺鼻的垃圾味道,晃晃肩:
“除掉除掉。”
看到爷爷奶奶堆木柴用的小木屋,摆摆手:
“拆掉拆掉。”

十八岁的时候,正好在读高三,不常回奶奶家。高考结束了,回到梅径去,发现故乡变了:
黑漆漆的柏油路,路旁宣传墙上是几个正楷大字“建设新农村”。
河里装了净水泵,河边装了护栏。
爷爷奶奶还是把柴堆在河边,他们俩坐在老藤椅里摇着蒲扇,朝我笑。

去年我二十一岁,过年时梦到关于奶奶的噩梦,醒来枕头哭湿了。出发去上学前,拉着老屋里的亲人合影:爷爷奶奶、父亲叔叔、我和弟弟,五个光头,一个老妇人,三世同堂。邻居们纷纷围上来,这个全是老人的村庄似乎落寞了很久:
“小孩子回来就是稀奇的!”

三月,收到了公司的实习offer,给奶奶打电话,她听不清我说话,只好“嗯嗯啊啊”地应对。那晚我翻起童年相片,心里有些失落。
过半个月,买了张回家的机票,母亲问:
“回来干啥呢?”
我说:
“回来看桃花。”

回到老屋,迈入中堂,奶奶刚动完手术,瘫在床上睁不开眼睛:
“我没想让你回来的,所以瞒着你。”
我从来以为死亡是一件遥远的事情。
眼泪扑簌簌流下来了。

清明,和爷爷、弟弟去祭祖,爷爷望望太公坟上两棵郁郁青青的柏树,一副满意模样:
“当时挑地方,是特地喊风水先生看的,石碑正对着河里的龙眼。”
我疑惑:
“从来没听说过什么龙眼啊?”
爷爷带我俩走回去:
“原来应该是个将军的坟,你老子小时候活冷浴,要是水太深就站那上面够够的。”
继续说:
“前几年搞改造,把河道填平,龙眼就没了。村上几户人家都染了恶毛病,就是这害的。”
快要走到老屋门口:
“顺着河道还挖个槽口,好风水都溜走了。”

后来我才了解了事情始末:父亲和叔叔拿到奶奶检查报告,去四院托人。同是一个村走出来的主任瞅了瞅报告:
“没事没事。”
俩兄弟急了:
“这啥意思?”
主任不急不缓安慰兄弟俩,拍拍胸:
“我会安排好的。”
兄弟俩临走前,主任顿了顿:
“村上不是第一个了,得找人看看。”

于是叔叔赶往惠山寺去请高人,高人是寺里的住持,和我父亲同龄。住持来到村口,村干部把老人们聚到一起:
“谁也不准说话!”
住持走到大王桥,皱皱眉,双眼用力一翻,就不见眼珠只见眼白了:
“不对不对。”
走走停停,快到太公坟旁的河道,嘴里突然念叨:
“龙眼死了。”
一路跟随的众人大气都不敢出,仿佛是被神秘的力量沉默住了。
住持指着槽口,严肃起来:
“风水在这脱掉了!”
村干部一脸惊恐,住持回应其疑虑:
“填上,在我下次来之前。”
“还得办斋会,把龙眼请回来。”

我没赶上斋会,便得回学校。清明时节,奶奶裹着厚厚的棉袄,跟我说冷,我不敢看她脖子上的伤口。别过头去,母亲早上关照我:
“不要在病人面前表现出悲伤。”
登机前,我才意识到差点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,望着飞机一部部驶出,哭出声来了。

四月中旬,斋会办了六十桌素宴,吸引了好多外乡的老太。
父亲被喊去举龙头。化完元宝,众人将小山似的锡箔灰推进河里,按照住持的说法:
“这是给龙上鳞片。”
住持收集了好多椅子,堆得老高,说是请天帝下人间:
“还缺最顶上一把。”
爷爷把家里的老藤椅搬出来了。
住持笑笑:
“勉强能用。”
火焰冲得很高,高过了藤椅,高过了屋檐,围观的村民,再一次被沉默住了。和尚们更加卖力地念大悲咒,门堂前的场,俨然成了佛堂。
仪式完毕,住持转向众人:
“龙眼活了。”
“各回各家,要下雨了。”
霎时乌云密布,电闪雷鸣,在场的老小望着大雨如注的景象,一副惊魂未定模样:
“奇怪,刚还是大太阳啊?”

今年,刚从深圳回来第一天,带着红包去老屋。我走到爷爷奶奶跟前:
“瞧瞧?”
奶奶又在忙前忙后,只是听爷爷说:
“一到晚上就焉了。”
后来听奶奶说,麻醉前医生看她流眼泪,宽慰说:
“老阿姨,一会会就好了。”
奶奶停不住眼泪:
“我不怕痛,怕两个孙子要见不到了。”
我看着奶奶在晾咸菜。
前段时间奶奶给兄弟俩一人一份存折:
“做手术不要你们花钱。”
老人的一生就是献给小辈的。

2022.5.1 记一个遥远的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