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3.10 响油鳝糊
黄荣是黄巷上的能干人,当年在整个无锡城闯,混过赌场,有过风流。几十年下来,钱赚到不少,派头大了不少,厨艺涨了不少。黄荣混迹江湖,有机会接触到当时各个饭店的名厨,一道菜,不管工序多么复杂,只要黄荣看上那么一丁半点,他再回家捣鼓几天,没有烧不像的。
懂行的人说烧菜也讲究悟性,黄荣听到这话总不以为意,他只觉得自己喜欢烧菜,为什么喜欢呢?也没法解释,可能这就是缘分吧。
黄荣年轻时在三凤桥大排档偷得一道无锡名菜:响油鳝糊。这菜得把拇指粗的黄鳝细细用竹刀剔骨,划成鳝条,入锅和大蒜子爆炒。随后倒入底下铺洋葱丝的圆盘中,拢上香葱、蒜末,胡椒粉,最后浇好些热油,“呲啦”一声,满屋飘香。黄荣和惠娣结婚时烧过一次,鳝糊端上来,惠娣要下筷,黄荣挡住,自顾自用筷子拌起来:
“拌好了才能吃。”
人都说黄荣平时不声不响,对人也不理不睬的,不识字却不知哪来文化人的清高。后来再没人吃上过黄荣烧的响油鳝糊,他清高的名声却传开了,有时连惠娣都觉得黄荣看不起自己。
其实,人与人的交往,全凭缘分两字。
黄荣不爱和别人搭腔,倒和惠娣的小侄子小骏合得来,小骏每次吃酱排骨,吃完肉都要捻起骨头吮一吮。黄荣逢人便讲:
“小赤佬懂吃排骨。“
还得挖苦一句:
”比我儿子还懂。”
小骏小学念完就念不下去了,于是母亲惠珍安排他当家电维修的学徒。那家维修店就在黄巷上,于是黄荣每天给小骏起炉灶,总是一个干净的铝制饭盒:摆上浓油赤酱的排骨、青波波的空心菜、黄澄澄的茭白肉丝,玉兰饼、菜猪油汤圆、拌馄饨,样样有的。黄荣只管烧菜,却不亲自出面,一直都是惠娣送到店里。人家学工都瘦一圈,小骏倒一天天胖起来。
后来小骏被别人打断腰,住到101医院去,又正好隔着黄荣家,黄荣知道,把从前的那个饭盒掏出来,仔细洗干净,跟惠娣讲:
“明天我烧好,你给小赤佬去送。”
第二天大清早,黄荣急着往菜场赶去,又在厨房一直忙到中午。这天的饭盒,只装了白花花的饭和油亮亮的青菜,惠娣把另一个封好的罐头打开,一股浓郁的葱蒜味扑面而来,这响油鳝糊还冒着热气!罐头下是清香的大骨汤。
小骏记起姑父跟自己说过的“鳝糊吃之前要先拌”,拌着拌着,他眼泪扑簌簌流下来了。
同样是惠娣的侄子,黄荣和小牛却不亲热。有一年小牛带着儿子西西到黄巷拜年,黄荣恰好在切黄瓜,西西凑过去,刀砧板上的声音,丝丝扣扣,不绝如缕,不禁听呆了。
小牛问儿子:“切黄瓜有啥看头?”
西西讲:“姨公公切黄瓜,好听!”
黄荣愣住,笑得合不拢嘴了,一句“好听”,他和西西成了忘年交。那段饭后,惠娣偷偷跟小牛讲:
“你儿子面子大了,结婚这么多年,我第一次看到他给别人夹菜。”
今年,黄荣七十岁,惠娣六十八岁,惠娣九十岁的舅舅从新疆克拉玛依回无锡过中秋。老舅公在建国初期作为转业军人被分配到新疆,成为新中国第一批石油工人。据说当年好些人听到西部的艰苦,偷偷溜掉。老舅公坐的货运列车从上海出发,一次停靠时老舅公认出是在石塘湾车站,忙写了封家书,贴上五毛钱从火车里塞出去。
惠珍接到惠娣打来的电话:“后天中秋我家留饭,荣荣在准备了。”
小牛和小骏两家人一起去黄巷过中秋,小骏快五十了,黄荣还是叫他“小赤佬”。
那天黄荣的菜都鲜美清淡:铺八片咸肉的清蒸螺蛳、鲜竹笋炖鸡汤、清蒸太湖白鱼,当然,酱排骨是少不掉的。最后一道菜,响油鳝糊,黄荣端到舅公面前,给他拌好。
中秋晚宴很热闹,黄荣神思飞到天外去了,他抽起烟来,烟头一闪一闪,想说些什么,却不知道该跟谁说,该怎么说,于是愣住,什么也说不出来。
都说是人变老,慢慢也把清高气放下,其实黄荣从来也没有自认为清高过,他一直都是只想对那么些人好罢了。
小骏和西西都懂黄荣,这是他们的缘分。
小骏讲不出文绉绉的话来,西西想到《道德经》有句话:
“太上有德,不知有之。”